工地前介紹項目的大招牌。 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圖

閆秀承為了躲債在這個工棚里住了兩年了。 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圖

建筑商遺留的鋼筋，已經生銹。 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圖

打樁后留下的小水塘。 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圖

又有施工隊在挖地基。 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圖

作為湖北省潛江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潛江申泰農副產品深加工基地（下稱：申泰農副基地）最初的使命是總投資額16億元（人民幣，下同），建成后實現年銷售收入4億元。

2011年6月進入潛江后，當地一路綠燈。這個尚未取得土地證、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施工許可證的項目，在潛江市領導的見證下，舉行奠基儀式開工建設。

不按規矩行事的申泰農副基地，此后問題迭出。它的母公司武漢申泰農業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武漢申泰）因虛報注冊資本被罰款。而申泰農副基地的管理公司潛江市申泰農副產品深加工有限公司（下稱：潛江申泰），又因抽逃注冊資本，公司法定代表人謝小明被刑事處罰。

此外，在謝小明手上承包基地建設工程的20余名建筑商因2000余萬元工程保證金無法收回，又舉報謝小明詐騙。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已經“一地雞毛”的潛江申泰，卻能不斷從當地政府獲得補貼。

潛江市多個監管部門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他們曾多次對申泰農副基地違法建設進行查處，但違法建設依舊如火如荼，陷入不斷有建筑商被收取保證金，一次次翻挖地基的怪圈。

停擺的16億巨資項目

潛江申泰農副基地位于湖北潛江后湖管理區。

基地門口豎著的巨大藍色標牌上，描繪著武漢申泰潛江申泰農副產品深加工項目的規劃藍圖。

項目簡介一欄寫道，潛江申泰注冊資本2010萬元，申泰農副基地共有兩個項目，牲豬屠宰產業化項目投資為10.3561億；洋薊種植、加工項目投資為5.6439億元，兩個項目年利潤將達到9300萬元。

2011年6月，湖北潛江市政府通過招商引資，將武漢申泰引入潛江，該項目被列為潛江市重點項目，工程總投資16億元，按規劃，一期工程2013年底建成并投入使用，可實現年銷售收入4億元。

2012年2月19日，申泰農副基地在后湖管理區舉行奠基儀式，作為該市參加“省重點項目開工周”的建設項目，市領導王能榮、劉冰等出席儀式。

當地媒體報道稱，申泰農副基地規劃總面積205.7畝，第一期工程投資3.6億元，新建年加工50萬頭生豬和1萬噸洋薊罐頭生產線。

申泰農副基地開工迄今已有3年時間，如今映入眼簾的不是曾經的美好藍圖。取而代之的是，基地里長滿雜草，堆放著的鋼筋等施工設備已經生銹，院墻邊一排樓房還未完工，工地一角的推土機里雜草已經長起。

現場，幾名工人正在施工，一臺挖掘機開挖地下管網。泥土斷面下，是一段排水管道。施工的工人說，“這是以前施工單位鋪設的，我們還不敢隨便挖”。

不單排水管是以前施工單位的，生銹的鋼筋材料也是前施工單位的，這個基地雖然荒蕪，但建筑商人卻是前仆后繼。

現場一名周姓建筑商告訴澎湃新聞，這個基地上有4家企業在施工，都來自湖北荊州。兩家交了45萬工程保證金，一家為50萬，還有一家不確定。施工了一個多月，申泰公司沒支付一分錢，施工過程中也無監理公司。這名建筑商直稱“我們肯定上當了”。

帶病上馬的申泰農副基地

在潛江申泰基地附近破落的工棚里，有一位特殊的居民叫閆秀承。今年50歲的他，從2013年8月起，就住在工棚里。

潛江申泰還欠閆秀承所在的施工單位工程款，尚有9萬余元工錢沒拿到的閆秀承不敢回家，他害怕工人上門找他討薪。

閆秀承說，因為多次向勞動部門投訴，他了解到潛江申泰未向勞動部門交納農民工保證金，至今都沒有辦施工許可證。

潛江市勞動局農民工工資清欠辦公室工作人員說，按湖北的相關法規，為保證農民工的權益，開發商必須在勞動局交納一定比例的保證金，才能夠領取施工許可證，但潛江申泰并沒有交納這筆保證金。換句話說，潛江申泰至今沒有取得潛江申泰農副基地的施工許可證。

潛江市住建委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證實，他們曾多次叫停申泰公司的違法建設，并給規劃部門去函。按說，取得土地證和用地規劃許可證非常不易，辦施工許可證要簡單很多，但他們多次催促對方來辦施工許可證，對方置之不理。

潛江市規劃局工作人員表示，多次接到關于申泰公司的投訴，他們也曾要求申泰停工。

潛江市國土資源局執法監察支隊副書記趙良輝告訴澎湃新聞，針對申泰公司非法占用土地，支隊也曾經叫停。

澎湃新聞查詢公開資料發現，潛江申泰2013年2月8日以掛牌價2565萬元摘得土地，2013年8月27日取得土地證，2013年11月11日取得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也就是說，2012年開工建設時，潛江申泰是在市領導的見證下，非法開工。

8月5日，潛江市國土局土地利用科張姓工作人員在電話中告訴澎湃新聞，因為潛江申泰基地的建設進度沒有達到購地合同約定，土地已經閑置了兩年，政府決定收回，但這塊土地因被債權人訴至法院，處于查封狀態，他正前往武漢到省廳咨詢該如何處置。

保證金詐騙風波

除了“帶病上馬”外，潛江申泰農副基地讓當地官方頭疼的地方還有它被舉報詐騙工程保證金。

潛江后湖管理區副主任穆桂明說，曾接到市里來函，讓關注申泰是否有詐騙行為，并做好協調工作。這里已經發生多起工程款糾紛、農民工討薪事件，是社會不穩定因素。

“沒有建筑商咨詢我，如果有人咨詢，我一定會提醒他們謹慎。”穆桂明說，管理區不能查申泰公司是不是有問題，應該由司法部門介入。

澎湃新聞獲得的一份名為《關于對程振家、李全成等人投訴潛江申泰公司重復發包工程的調查報告》的材料顯示，這是潛江市公安局2013年9月6日向潛江市政府政務督查室出具的調查報告。

報告中寫道：從2011年5月至今，潛江申泰、武漢申泰的法人皆為謝小明，兩家公司先后與18家公司簽訂了施工合同書，共收取1580萬元保證金（保證金包含合同履約金，施工許可證費用、勞動保證金等）。

《調查報告》顯示，未履行合同，要求退還保證金有5人，共528萬元；已履行合同，施工程序正常運轉的有7人，保證金共計545萬元；施工已經進行，因施工引發矛盾，潛江申泰拒不付款的有6人。

潛江市公安局認為，潛江申泰沒有詐騙行為，但要求謝小明將528萬元保證金返還，謝小明同意2013年10月底將保證金退還，并簽訂了退款協議。公安局還建議政府以后加強監管和協調。

“我們沖的就是政府重點工程來的，誰知道遇到了騙子公司。”潛江申泰農副基地建筑商殷永祥說，他2013年8月和潛江申泰簽了1600萬元的合同，負責建一層鋼構廠房，交了41萬元保證金。施工3個月，花了79萬打地基，可是沒有拿到工程款被迫停工，如今保證金索要無果。

在討要保證金的過程中，殷永祥和其他建筑商發現，被申泰收取保證金的建筑商有20多家，保證金多達2000余萬，拖欠的工程款達3000余萬元。

澎湃新聞從湖北省企業投資項目備案系統中查詢得知，潛江申泰在潛江市發改委備案有兩個項目，洋薊罐頭系列產品深加工項目總投資為8000萬元，牲豬屠宰產業化建設項目總投資1.8億，備案時間均為2014年7月18日。

“他們根本沒有履行合同的能力，工程不斷重復發包，就是為了騙取保證金。”經建筑商們統計，潛江申泰發包的工程合同高達十余億元，建筑商們手里拿著一摞謝小明還錢的承諾書。

“她只會寫名字，都是別人寫好承諾內容，她簽字。”多名建筑商告訴澎湃新聞。

潛江市住建委幾名工作人員對此表示不解：“他們（申泰）總是在翻土地，施工隊伍換了一輪又一輪，總是在反復挖地基，就是沒看見廠房建起來。”

紅人謝小明

武漢人劉金發是申泰法人謝小明早期的舉報者，他從2011年開始投訴申泰公司，因為劉金發的舉報，謝小明還曾獲刑。

劉金發與謝小明2008年左右認識，謝小明當時稱手里有項目需要融資。在劉金發印象里，50歲的謝小明是個文盲，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唯一讓他刮目相看的是，每次到潛江找謝小明，謝的身邊常有潛江市領導陪同。

讓劉金發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謝小明被他舉報后曾被判刑，但潛江市政府部門依然對謝小明信心十足，實在令人懷疑。

劉金發第一次舉報謝小明是因為謝小明向他借款60余萬，多次催要未果。2011年9月，劉金發向武漢市工商局漢南分局舉報武漢申泰提供虛假證明材料及虛報注冊資本。

公開資料顯示，武漢申泰成立于2007年7月23日，注冊資本為6000萬元。但武漢市工商局漢南分局調查發現，武漢申泰提供的驗資報告為虛假材料，且虛報注冊資本1800萬元，在對武漢申泰罰款4萬元后，工商局將此案移送公安機關。但警方認為謝小明的行為不夠追訴標準，不予受理。

對處理結果不滿的劉金發，隨后又向武漢市工商局漢南分局舉報武漢申泰。漢南分局發現，謝小明已在2012年6月7日被潛江市公安局刑事拘留，而后遭潛江市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

劉金發說，謝小明被拘留、逮捕，是因為抽逃注冊資本。2008年謝小明曾向他借款20萬元用于注冊潛江申泰，但這筆錢在潛江申泰賬面上只停留了幾十分鐘就被抽走。

潛江市工商局注冊分局工作人員孫德發告訴澎湃新聞，該局接到潛江申泰注冊資本抽逃的投訴后進行了調查，并將案件移交給公安機關。謝小明后被判刑，工商部門要求潛江申泰更換法定代表人。

潛江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向澎湃新聞證實，謝小明服刑期間，因2014年3月工商注冊資本實行零注冊，多個部門開會研究該不該放謝小明，最后的結果是謝小明被釋放。

殷永祥介紹，2013年，謝小明曾出獄，其間和他們簽訂施工合同，后又被收監。

政府不遺余力地扶持爛尾工程

潛江申泰公司雖是一地雞毛，潛江申泰農副基地在爛尾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潛江市對潛江申泰農副基地的支持卻是不遺余力的。

澎湃新聞獲取的一份潛江市財政局《關于支持武漢申泰農業科技發展的請示》，有領導批示：同意按政策支持肆佰壹拾陸萬元整，送XX同志閱示，時間為2013年7月23日。

另一份潛江市科技局、潛江市財政局聯合發布的文件顯示，《關于我市2013年度科學技術研究與開發計劃項目及資金（第十三批）》的通知，發給武漢申泰：為促進我市企業科技進步，加大對重點科技項目的投入，加快我市向中部強市邁進的步伐，現將我市2013年底科學技術研究與開發計劃項目資金416萬下達給你單位……

“你們從哪里拿到的這份文件？”潛江市財政局工作人員表示，不能告知究竟給了武漢申泰多少補貼。

提供文件的建筑商計亞洲、余建國說，上述兩份文件是潛江市建設銀行一分理處職員彭某提供，彭某告訴他們，潛江申泰資金狀況良好，有工程做。

計亞洲和余建國到現場查看后發現，工地上滿是荒草。但彭某拿出一份銀企合作協議書，協議雙方為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潛江支行和潛江申泰。潛江支行稱將分期給潛江申泰提供1.8億元貸款。還有一份中國建設銀行貸款承諾書，潛江支行承諾給武漢申泰提供貸款1.8億。

計亞洲和余建國2014年12月31日與潛江申泰簽訂承包協議，繳100萬元保證金給彭某轉付給謝小明。然而，工程雖開工但工程款卻一直拿不到。

兩人多次催要退還保證金，但謝小明和彭某卻聲稱銀企合作協議和貸款承諾書都是偽造的，還了23萬元保證金后不再歸還。

就此，建行潛江支行拒絕接受采訪。銀監會湖北監管局潛江辦事處工作人員核實后告訴澎湃新聞，彭某已被銀行開除，建行和潛江申泰的協議和公章都是假的，銀行已經報案。他說：“政府應該對此公告，否則也不會有這么多建筑商上當。”

8月6日，謝小明告訴澎湃新聞，她不識字，對銀企協議并不清楚，是彭某做的發給她的。她從彭某那拿了100萬元，但是以借款的形式。前后已經還了幾十萬元；彭某等人騙取了她公司的資料，說能夠給1.8億的貸款。

“潛江市憑什么收回我的地。”謝小明說，當時項目奠基的時候，電視臺、報紙都進行了報道，市領導也悉數到場；不僅是潛江市，從中央到省里，對這個工程都是支持的。

“這些晃晃、騙子，他們把工程做壞了，我憑什么還他們保證金呢？”謝小明稱，全國都在收保證金，就是為了保證工程的質量，農民工的工資，這些施工隊伍的施工質量根本不行，她憑什么退，她也退了千把萬了。她說，全國的經濟形勢都不好，再加上她入獄，第一次被舉報在牢里呆了幾個月；2013年12月又被人舉報，一直呆到2014年5月份才被放出來，根本無力籌措資金。

“現在都實行零注冊，沒有抽逃資本罪了，他們憑什么要把我關半年。”謝小明說，因為被關，導致工程進展緩慢，政府給的幾百萬元補貼，對投入幾個億的工程來說，能解決個什么問題？“搞這么大個項目，資金斷裂算個什么呢？”

對于這個千瘡百孔的潛江申泰農副基地，潛江市一名政府工作人員對澎湃新聞說：“誰引進的項目，就應該終生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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