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柏林墻
秦 嶺
我用東方男人的手撫摸柏林墻的時候,正值一個陣雨初歇的人間六月天,其時我的腿傷尚未痊愈,步履難免蹣跚,柏林墻使我同病相憐地撫摸到了一種傷口的感覺,這是一個早已流盡了最后一滴殷紅鮮血的傷口,我所有的掌紋只是感受到了雨水、露珠和世人手掌的汗液混合的潮濕,隱隱有一抹類似眼淚的酸咸竄出墻體的磚縫和斑駁的漆皮,隨風撲打著我的鼻翼,恍然想起明代陳子龍《晚秋郊外雜詠》中的兩句:“獨坐孤亭晚,昏鴉滿廢丘”。時令乃夏,因何以秋?不由喟然:這就是我想象中的柏林墻嗎?回頭對接那穿透云層的罅隙直撲雄偉恢弘的勃蘭登堡門的陽光,凝望那6根實實在在的陶立式擎天圓柱,聆聽跨越200多年的建筑藝術(shù)絕唱,始知我輕撫下的柏林墻早已睜開斑駁忪惺睡眼,在溫情而無奈地感知著我這個東方人的初訪和呼吸。
據(jù)知,柏林墻僅存3處遺址供游人參觀。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段柏林墻,距離象征德國歷史上分裂與統(tǒng)一的勃蘭登堡門不遠,被幽默地稱作“1公里東邊畫廊”。現(xiàn)在,藝術(shù)家的作品已被破壞得看不出原貌,倒顯現(xiàn)出了涂鴉的意味。在路面上,一條蜿蜒的痕跡赫然撲入我的眼簾——原來的墻基未被瀝青覆蓋。那里還有一塊嵌進路面的銅條,上面刻著“柏林墻1961-1989”。從賓館前往洪堡大學學習的時候,竟然往返4次路過這里。據(jù)華人導(dǎo)游小云講,這里是最完整的柏林墻,這個解釋讓我啞然。既然是保留下的一段,怎么能叫完整的柏林墻呢?充其量是其中的一段,在這個世界上,殘缺和完整永遠是相對的,邏輯上的概念萬不可悖解。難以抹去的是1989年冬日的青春記憶,通過電視,我親眼看到那道鋼筋水泥的高墻在舉世矚目中次第倒下,墻兩邊等待已久的人們踩踏著殘垣斷壁朝對方?jīng)_去,互不相識的人們臉上淌著淚,熱烈地擁抱……從那時起,我就認為,柏林墻永遠和殘缺聯(lián)系在一起了。歷史在這里成為一個巨大的傷口,而完整的,只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被歲月堆積而成的過程。過程構(gòu)成了歷史,而歷史哪有過程從容、鎮(zhèn)定啊!它往往氣喘吁吁、傷痕累累。
其實飛機由法蘭克福降落在柏林的時候,我充滿期待的目光就在潮濕的空氣中開始尋覓,感性和理智始終在提醒我在尋覓什么,仿佛在迎合著前世的一個許愿,又仿佛是在為一個論點謀求論據(jù),論證一個永遠也不知所終的論點,我悲哀的是我管不住走馬觀花的車輪,總有一種朝覲者才有的自責和負疚。翌日,當我乘坐的大巴經(jīng)過位于柏林市中心腓特烈大街十字路口的時候,一段長約29米、高約3米的殘缺墻體撲入了我的眼簾,墻體上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敞開式大洞,裸露的鋼筋像肋骨一樣縱橫交錯、扭曲變形。透過洞口能看到背后碧綠茂盛的草坪和盛開的郁金香。我脫口而出:“柏林墻!”對!我確信我的判斷,后來我猜想這段墻體大概才是導(dǎo)游心目中所謂不完整的柏林墻。那是一個無比恐怖的畫面,與勃蘭登堡門附近的墻體有著截然的不同。剎那間,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第一聯(lián)想竟是在西北農(nóng)村當教師時聽到的一個故事:某個冬日的雪夜,某林場的護林員像受難的耶穌一樣被幾個盜伐林木的賊人捆綁在一棵青岡樹上,用山刀剔除了全部的胸肉和內(nèi)臟,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被豁開的胸膛上肋骨裸露、脊椎暴翹……這個畫面在我腦海中執(zhí)拗地定格了二十多年。只是,護林員曾經(jīng)是森林的守護者,但是柏林墻啊!你在守護什么?在為誰守護?你是在守護自己像護林員一樣的命運嗎?這段殘墻毗鄰歷史上著名的被士兵荷槍實彈把守的查理檢查站,緊挨著查理檢查站博物館的外墻,曾是冷戰(zhàn)時期美蘇兩方坦克對峙的地方。周圍的一磚一瓦都強烈地提醒我,這里曾經(jīng)腥風血雨,雖然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變成了繁華的高檔商業(yè)區(qū)。回國后,我與一個驚人的消息邂逅:這段殘墻在日前柏林舉行的公開拍賣會上,買家趨之若騖,一位匿名買家擊敗兩位競爭對手,以17.4萬歐元購得,這次拍賣引起了柏林人的不滿,認為是對歷史的不尊重。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柏林墻可以用金錢來做價的,這使我的腦袋在瞬間翁翁做響,我世俗地套用國人媚俗諧音的習慣,竟也媚俗了一下,17和4竟然是“遺棄”和“死”,在中國人看來,這是兩個令人恐怖的不祥的詞。這個巧合和發(fā)現(xiàn)使我突然樂了,無人知道我心底的波瀾和臉部的肌肉組合到底呈什么樣子。我聯(lián)想到在著名的亞歷山大廣場周圍,許多店鋪和小攤上都在兜售用柏林墻的碎片充當紀念品的小物品,我不知道當時到底是一種什么滋味,作為一種流行于市場的文化藝術(shù)商品,我想買方和賣方的成交體現(xiàn)在臉上的一定是兩張滿足的心照不宣的微笑,那么這張笑臉的紋理中一定潛藏著人類永遠洗刷不凈的污穢和永遠消退不了的悲哀,因為對于任何一個懂得美學內(nèi)涵和審美理想的人,柏林墻文化是人類恥辱的符號。
異國旅行的悲哀在于如此乖巧地充當了時間的俘虜,相對而言,我貴如金子般的時間在“東邊畫廊”前停留稍微多一些,其實總共不到10分鐘。這點時間只夠用于匆匆留個影,如果僅僅是證明曾經(jīng)來過,那么難免會讓名達賢士恥笑,好在中國人講究無知者無畏,我臉皮上的潮紅就自然暗淡了不少。不過在這短暫一瞬,我始終能感覺到并非遙遠的記憶使我的撫摸之手布滿探幽的欲望,腦海里反復(fù)播放著鏤刻在大腦屏幕上的三個印記:第一個印記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位西北老鄉(xiāng)執(zhí)導(dǎo)的關(guān)于妹妹大膽地往前走的電影在西柏林捧回了讓國人為之一振的金熊獎;第二個印記是天生喜歡繪畫的我不知從何時起記住了一幅蘇聯(lián)紅軍攻克柏林的油畫;第三個印記是在那個眾所周知的金蛇癲狂之年,眾師生通過電視神秘地議論著柏林墻轟然倒塌的驚天新聞,使少年的我第一次對瞬息萬變的充滿戲劇色彩的國際局勢和人類政治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就是我對柏林和柏林墻的全部記憶,而今,并非偶然的歐洲之旅把我飄渺的記憶和真切的視覺有趣地聯(lián)系起來。在柏林的三天里,我以普通求知者的角色聆聽了洪堡大學教授講授的關(guān)于德國統(tǒng)一后科學而高效的政治組織形式,不斷咀嚼著伍斯特豪森市那位律師身份的可敬市長和憨態(tài)可掬的女議員在專題講座中關(guān)于政黨建設(shè)的許多全新理念和觀點,體味著實地考察中柏林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中自信而輕捷的步伐……這是一些思想和行動同樣透明的可愛的德國人,這使我第一次從浩繁的書本中跳出來,重新回味那些早已耳熟能詳?shù)奈淖郑旱妹裥恼叩锰煜隆4蟀兔看温愤^柏林墻的時候,竟然有不同的全新的感悟:一堵墻,是否有理由擋在歷史前進步伐的路口?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徜徉著壯碩的奶牛、出產(chǎn)著“奔馳”與“寶馬”的土地上,所有的隔閡已經(jīng)被徹底地埋葬,柏林墻活該被埋葬于20世紀的往事中。當一切成為記憶,新的天空就會云蒸霞蔚,繁花似錦,這樣,我對柏林墻二十多年的猜測和幻想也變得無比透明起來。這是一種罕見的透明,我無法形容這種透明到了什么程度,我曾經(jīng)想到了這里透明的空氣、風和人們的呼吸,最終我還是想到了那天剛剛過去的這場雷陣雨。柏林的六月天,雷陣雨恣意而從容,隨清風落,隨地氣收,甚至與陽光相伴,透明如無,清澈可鑒,它會沖洗掉一切陰霾、隱晦和陰暗,還原我們視野里的一切本相和原色。于是不由心怯,習慣了明麗光線的瞳孔,能否容得漫天的塵埃和霧瘴?
這是個有些冰冷的問題,就像墻體傳導(dǎo)給我的徹骨涼意,使我恍惚間忽略了頭頂太陽的溫度。作為物體屬性的破敗不堪、庸常無比的柏林墻,即便是恢復(fù)到最初的166公里長、4米高、50公分寬,也實在算不得名正言順的風景,但事實上它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也會成為一種奇觀異景的。只不過,維納斯具備了美的天然屬性,而柏林墻的屬性是泥土、混凝土和鐵絲網(wǎng),它的一切魅力全部是歷史的饋贈和給予。說它蓄蘊了太多的歷史記憶也好,說它見證了德國的分裂與統(tǒng)一也罷,說它經(jīng)歷了冷戰(zhàn)的風雨洗禮也可。我的思考在于,歷史既然是公正的,人類就不得不為它的冷峻、嚴肅、莊重而折腰。但是,當這堵墻體散發(fā)著無辜者的血腥和硝煙,彌漫著專制和獨裁,充斥著吶喊和欺騙的時候,歷史又算不算得是一位蹩腳的幽默大師呢?幽默是一門藝術(shù),成功的幽默藝術(shù)在舞臺上需要藝術(shù)家的表演天賦,而歷史的幽默拒絕一切表演,它是蹩腳的政治家的舞臺。在柏林,我曾與洪堡大學一名姓陳的華人教授用調(diào)侃的口氣故做輕松地探討過這個問題,有時候,歷史在調(diào)侃中會像廉價的演員一樣向我們走來,輕輕地撩起歷史的一角,我們就可以欣賞到幽默了:上世紀60年代初,前民主德國中央政治局開始對幾年間10萬人逃往西德的嚴峻挑戰(zhàn)采取應(yīng)對措施,于是,1961年8月13日凌晨,與西柏林接壤的東柏林街道上所有燈光突然熄滅,無數(shù)輛軍車的大燈照亮了東西柏林的邊界線,2萬多名東德士兵只用了6個小時,就在東西柏林間43公里的邊界上筑成一道由鐵網(wǎng)和水泥板構(gòu)成的臨時屏障。盡管如此,仍然有5000多東德人試圖冒死越墻,等待他們的,是比心臟還要滾燙的密集的子彈……據(jù)陳教授和導(dǎo)游講,在柏林墻博物館里記載著種種東德人投奔自由的經(jīng)典案例:有人藏在西柏林交響樂團去東柏林演出的音箱里,有人藏在小轎車的后座底下或后背箱里,還有人在柏林墻下挖了一條地道跑到西德。除了這些原始的冒險方法外,也有利用科技手段西逃的,有一家?guī)卓谌嗽谝粋€夜晚乘坐自己制造的輕氣球飛過柏林墻。更有位工程師看到中國雜技“炮打飛人”的節(jié)目而受到啟發(fā),制造了一個能把人彈出去的裝置,然后把自己放進這個裝置中彈到墻外。當然,能跑出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shù)。我不知道當時分裂長達28年之久的德國上空是否總是積壓著厚厚的云層,云層的厚度決定著天氣的陰晴,那段不堪的日子里,天空承載的,肯定是蘊蓄了萬千負荷的積雨云,正在期待著第一個閃電帶來的光明和第一聲雷鳴的熱切召喚。
俱往矣!閃電和雷鳴早已切割開了另一個乾坤。我站在得意志聯(lián)邦國家上午輕若蟬翼的風中,仰望蒼穹,天藍似水,云白如練,柏林墻宛如剛剛浴罷休憩在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之中的德國少女,似乎能感覺到青春的脈搏和鼻息。此時,心海之中闖入了宋代陸游的兩句詩:“夢破江亭山驛外,詩成燈影雨聲中”。柏林墻的文化意義早已覆蓋了政治概念,無堅不摧的民意顛覆了柏林墻,卻成全了柏林墻無與倫比的巨大而特殊的歷史地位、文化魅力和藝術(shù)價值。要我說:一個柏林墻死了,另一個柏林墻誕生了。
“咔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都義無返顧地按下了數(shù)碼相機的快門,不僅為了表示曾經(jīng)來過,更為了另一個柏林墻的誕生。鎂光燈鮮活的閃耀,就是柏林墻眉睫下?lián)溟W的眼睛。
(來源:《天津文學》 作者:秦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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