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名作欣賞》2017年第4期“秦嶺研究小輯”)
問君可懂狗叫聲(創作談)
秦嶺
試問天下蒼生,特別是遠離鄉村卻又擁有社會話語權的文化公民,君可懂得發生在中國鄉村凌晨的一聲狗叫?放心!這話題與您沙發上的寵物狗無關,那是您的寶貝,盡管算不得是您超生,但待遇必然超過您兒子的。我懂,物質時代的小資意趣嘛!
可是那風雪凌晨的一聲狗叫,它往往那么恰逢其時,出人意料,讓鄉村社會方方面面的神經立刻高度緊張。它既可以撕破黎明,也可以包容暗夜。它分明是尺子的,鄉村社會的高低、緩急、明暗、輕重、痛癢,全丈量出來了,這是我文學的思維聚焦一聲狗叫的大致理由。考慮到計劃生育題材的特殊性、復雜性和敏感性,《風雪凌晨的一聲狗叫》在《長城》雜志第4期發表之前,我也曾征求過其他幾個刊物的看法,得到的反饋比狗叫聲更出乎意料,歸納有仨:其一,主題非常深刻,巧妙地揭示了鄉村百態,可是……莊嚴神圣的計劃生育國策怎么會和一聲狗叫聯系在一起?如果說這是中國第一部全面反映計劃生育的中篇小說,那么,我認為有些離經叛道了。其二,我們從事編輯行業的,每年都要去鄉間避暑采風,對城鄉現實觀察洞明,壓根就沒聽說結扎、放環、人流、引產是你筆下這種神神叨叨、驚心動魄的樣子,不是我們少見多怪,而是你在編造精彩的天方夜譚。其三,市場經濟時代的人們普遍工作、生活壓力大,誰還愿意多生、超生呢?秦嶺你這次分明是閉門造車、故弄玄虛了,我敢肯定,任何一家刊物都不敢發表這篇小說。
發問者顯然站在話語權的制高點上,振振有詞,理直氣壯。對這樣的質疑,我或多或少有所預料,但沒想到是砍瓜切菜的架勢,仍然讓我瘁不提防。這不得不讓我的反思從計劃生育本身向計劃生育題材的文學現狀四面延伸,我的延伸反思注定無法與象牙塔里的先生小姐們對接,我只有選擇和工作、生活在鄉村一線的干部、農民們一起,他們的大致意見是:幾十年來,中國作家之所以對計劃生育影響下的中國農村現實視而不見,中國文學之所以對計劃生育與農民常態生活錯綜復雜的關系缺乏觀察、跟蹤與判斷,許多以鄉土題材為己任的當紅作家之所以對計劃生育題材退避三舍,繞道而行,不光僅僅是所謂題材的敏感性、技術性、操作性問題,根本上是個認識問題。當被老百姓給予厚望的、代表社會良知的所謂知識分子們在認識盲區里自命不凡、高談闊論的時候,中國鄉村的社會現實縱有百般風云變幻,千般山重水復,萬般日新月異,它只能是鄉村自己,大地自己,農民自己,它是中國鄉村社會現實的絕緣體,是某些知識分子的觀察死角,與中國文學更是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換言之,你不懂得風雪凌晨的一聲狗叫,也就不懂計劃生育,遑論計劃生育時代掠過鄉村崖畔的風,還有歪歪斜斜的炊煙。
“計劃生育是天下第一難事”。這話不是我說的。各級職能部門的公文材料里這么說,農民和手術對象也這么說。難,與其說是一種工作的難度,它更像農村社會全覆蓋的陣痛和千絲萬縷的心結,它在大地和日子里,在生存和氣息里,歸根到底是鄉村生活的一種難堪、難為、難受和難度,它和老百姓的常態生活盤根錯節,難解難分,早已成為生活的另一種常態。我在天津工作之前的上世紀90年代初,曾一度在老家甘肅某地的鄉村中學、黨政機關工作。當教師時,耳聞目睹了毗鄰各鄉的全體干部、教師、學生與各村手術對象在計劃生育背景下交鋒、對峙的艱難博弈與硝煙彌漫;當秘書時,幾乎每年都要隨各級領導深入各鄉“指導”檢查“計劃生育突擊月”、“春季攻勢”、“擠水分”、“冬季攻堅戰”、“年終平茬”等系列活動;以計劃生育工作組成員的身份駐鄉期間,我的主要職責就是密切配合鄉政府突擊隊走村串戶,全面落實一胎放環、二胎結扎、三胎人流引產任務。我們的主要工作方法,除了面上大張旗鼓的宣傳教育,實際操作層面則主要以突襲、包抄、抓捕、打援、引誘、智取、強攻為主。往往是月亮上來了,我們厲兵秣馬下去了;日頭出來了,我們身心疲憊休息了。這期間到底都發生了什么?我真不想在這里普及常識??墒遣黄占坝峙履愀悴欢e個例子吧,比如“智取”:手術對象絕對不是吃素的,演空城計那是司空見慣的招法。也就是說,突擊隊好不容易翻墻進院,卻發現空無一人。咋辦?還能咋辦,誰沒吃過葷葷素素呢?突擊隊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牽牛、拆房、抱電視……那大肚子的女人還不乖乖從地窖里爬出來?爬出來,好歹算咱的戰利品。不是所有的突擊會撞上這樣的大運,因為多數村民早已舉家南下,成為廣州、深圳一帶的農民工了。在他們心里,早已沒有了現實的故鄉,所謂“夢回故鄉”,在他們的情感邏輯里一定是不成立的,誰會希望夷為平地的家園、長滿荒草的承包地會在夢中出現呢?知識分子更不可能有這樣的夢,他們夢一樣的日子比現實更像夢,鄉村是他們賦閑度假的美妙去處,那民歌飛揚的城郊“農家樂”,那鄉村景區奇花異草的芬芳,那新農村建設中的紅磚青瓦……當直觀感受在一斑和全貌、表象和本質之間畫了等號,夢和現實就會強扭成了零距離,恬不知恥、怡然自得就會成為行尸走肉最為絢麗的廊橋。啥叫廊橋遺夢?這才是。 “你知不知道這個題材在等你?你擁有這樣的生活,不寫出來,實在虧了。”這是津門文壇大鱷蔣子龍多次對我的提醒。其實,我在以《繡花鞋墊》、《殺威棒》為主的“鄉村教師”系列、以《皇糧鐘》、《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為主的“皇糧”系列、以《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借命時代的家鄉》為主的“水系列”、以《透明的廢墟》、《陰陽界》為主“地震災難”系列創作期間,不少有識之士也曾動員我寫計劃生育,我遲遲沒有動筆,倒不是需要同題材的引領,而是這塊最原始、最飽滿、最豐饒、最耀眼的尚未開墾的處女地實在太大,我擔心自己一張犁下土,耕不過來事小,把牛也累趴了。去年和評論家李建軍在山西的一次文學活動中重逢,他說:“從目前看,這一題材肯定不被一些人理解,但你必須寫,先寫出來,放著,文壇遲早會醒過盹兒來。”小說發表后,《潛伏》作者龍一在他的微信朋友圈轉發這篇小說時,留言云:“多年了,你終于寫這類題材了。”幽默的是,另有一種過于善意的提醒和忠告讓我苦笑不得,曰:“秦嶺啊,這塊燙手的山芋被你寫成這樣,你和《長城》雜志太膽大了……你懂得。” 啥叫懂得?我只需要懂得兩樣:一者,文學;二者,生活。如果需要補充,那么,我懂得狗叫。其他的所謂“懂得”,我當然心知肚明,那些“懂得”,恰恰是文學的絆腳石。中國文壇缺了很多東西,唯獨不缺絆腳石。
說了這么多,你如果仍然不明白狗叫意味著什么,我下面的話,算是啰嗦了。在故鄉的某年,我陪領導到鄰縣搞計劃生育對口互查。當時該縣某鄉正在調查一件計劃生育責任事故。事故是這樣的:某個風雪凌晨的夜晚,突擊隊根據潛伏在村里的線人提供的“情報”,翻山越嶺,悄悄向結扎對象所在的某村實施了合圍。可是,就在最后的強攻時刻,村口卻意外傳來一聲狗叫,結扎對象聞風而逃,致使鄉上的攻堅計劃打了水漂。問題在于,之前突擊隊早就用麻醉槍把該村外圍游蕩的“放哨狗”都收拾了,此狗從何而來?后來查明,是突擊隊中的一位副鄉長學的狗叫。原來,副鄉長和結扎對象是遠親關系。這種賊喊捉賊、監守自盜的把戲被挑明后,副鄉長受處分事小,全鄉被罰了黃牌,整體工作被“一票否決”,全體干部年終獎被取消,工資被扣發一個月的50%。我的小說當然不會把這樣的故事連磚帶瓦照搬,我關注的是建筑物與廢墟之間彼此交融的長短不一的投影、寬窄不同的倒影。在小說里,我讓一聲狗叫成為一出大戲的開場白,大幕瞬間拉開,各級職能部門領導、工作組成員、鄉村干部、突擊隊、線人、“四術”對象、普通村民悉數登場,他們各演各的,但你中必然有我,我中必然有你,為啥?答案是唯一的:這是所有角色的全貌。我要做的,是盡量讓這些全貌能體現農村社會變革時期工作機制的、生存矛盾的、人性軌跡的本相和原色。
“這個題材,其實我也憋了十幾年了,一直想一吐為快,受你的啟發,我也兩晝夜趕了萬把字,突然發現與《風雪凌晨的一聲狗叫》處處撞車,郁悶??!”這是一位安徽作家給我的短信留言。
至少說明一點,或深或淺思考計劃生育的作家大有人在。有同行說我是搶灘登陸,我死活不承認這一點。計劃生育實行幾十年了,它像氧氣和二氧化碳一樣存在,你我都在呼吸,難道你是靠氦氣和氖氣完成一呼一吸的?如果這樣,我勸你別摻和寫作這行當了,去研究空氣吧。 不過是老百姓的一段生活嘛,時至今日出場報到,我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悲哀。 2016年8月3日于天津觀海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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