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娘
馮軍權
姨娘是在吃完團圓餃子后的第二天清晨6時整去世的,這一天是2020年12月22日。
西安的小舅舅接到了我二表哥的報喪電話,我知道時已經(jīng)是上午11時了。我問舅舅,前些日子聽表哥說姨娘好多了,怎么突然就走了?舅舅說是好多了,聽你表哥說冬至還吃了兩個餃子,還惦念著在外打工的大孫子過年回家的事。
掛完電話,我沉思良久,姨娘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呈現(xiàn)在眼前,不知何時眼淚已在眼眶打轉轉。我下意識抹了一把淚水,尋思著這事要不要告訴我母親,年齡大的人畢竟最承受不住來自關于親人的噩耗。思忖良久決定還是要和小舅商量一下,征求了舅舅的意見,先不告訴我母親以及其他舅舅了。又我和小舅舅代表娘家人送姨娘最后一程。
姨娘是四十年代出生的人,今年剛好八十歲,生日是十幾天前剛過的,姨娘的八十大壽,我和舅舅、舅媽專程去了一趟周至的姨娘老家。我們?nèi)サ臅r候,姨娘剛出院,身體狀況不是太好,說話都有困難了。和表哥聊天得知姨娘的肝肺已如棉花般化掉了,意味著很難治療了。
離別時,舅媽對表哥語重心長地說,看姨娘的狀態(tài),應該堅持不了多久,還是盡早做好善后準備吧。
我們回來后的第四天,表哥給小舅說,姨娘好多了,能下炕自己上廁所了。我們很高興,還驚嘆姨娘生命的頑強。
然而,事情往往并不像我們期望的那樣。在廣東打工的大孫子回來后的第三天,在“冬至大如年”這個重要節(jié)日剛剛過去六個小時后的清晨時分,姨娘撒手人寰了。
我的姨娘,和大多數(shù)出生在甘肅天水一帶的同齡人一樣,是在挨餓的年代,從甘肅一路乞討到陜西周至這個地方的。姨娘為了活命,嫁給了當?shù)刈罡F的一戶人家,據(jù)姨娘后來講,這家人只有父子二人,家里除了比甘肅老家多點玉米面之外,其他就沒什么兩樣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能吃飽肚子就是不錯的選擇,姨娘就留了下來,這一待,就是一輩子。
姨娘從離開娘家的那刻起,就和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外婆只知道姨娘隨討飯大軍去陜西討飯了,至于是死是活,依當時的條件根本無法知曉。小腳的外婆除了牽腸掛肚之外,再別無他法。
姨娘走后不久,大舅也隨外爺討飯去了。聽外婆說,外爺走時也是抱著徹底放棄家里四口人的決絕之心走的,外婆小腳走不了遠路,二舅三舅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只有我的媽媽十一歲。外婆知道,外爺已經(jīng)放棄他們娘四人了。據(jù)母親后來回憶說,那時常在睡夢中聽到外婆哭泣。外婆白天忙碌,夜深人靜的時候以為三個娃娃都睡著了,偷偷的哭自己的苦日子。其實外婆她哪知道,他們都沒睡著,餓得前心貼后背,麥麩皮灰和樹皮在肚子里燒得火辣辣的,根本就無法入睡。
于是,這個家的全部重擔幾乎就壓在了十一歲的母親身上,她白天上工干不動活,挨罵受氣,晚上回家還要想辦法給家里兩個弟弟弄吃的。我的母親以瘦弱的體格硬是支撐起了這個家。
外婆知道姨娘的音訊大概才是在姨娘走了十幾年之后,當姨娘帶著兩個胖乎乎的兒子出現(xiàn)在外婆家門口喊娘時,在廚房燒火做飯的小腳外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趔趄就直接摔倒在門檻上了,外婆顧不上疼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女二人把十幾年來的深切思念之情化為見面的一抱和驚動了鄰居的哭聲。
我們從姨娘的口中得知,她離開娘家后,沿途認識了幾個附近村子的,她們一起步行前往陜西。姨娘說,在天水和寶雞的大山里,幾次險些被狼吃了,走著走著有人就掉隊了,生命就定格在荒郊野外了;有時候連續(xù)幾天要不上一口飯,還要躲避沿途檢查,只能白天躲在山林里,夜晚翻山過洞艱難前行。到寶雞眉縣一帶后,她們同行的人就逐漸分開了,在當?shù)厝说慕榻B下,為了生存,為了茍且活著,嫁人是留下來的最好選擇。姨娘就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歸宿。姨娘說,好的人家哪會要咱討飯的,她決心留下來后,就開始拼了命的改變這個家的現(xiàn)狀,前后生了五個孩子,三個是男孩子,兩個女兒。
孩子多了,需要養(yǎng)活,因而,姨娘再怎么折騰,依然是窮人。姨娘依然堅守本心,抱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初心,硬是熬到了孩子慢慢長大。
隨著大兒子結婚生子、大女兒出嫁后,姨娘的眼里終于有了常人難以察覺的笑容,她的努力沒有白付出,姨娘的好日子終于盼來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大表哥在開車犁地時,車從田埂上翻到田埂下,當場被車壓死,大表哥的突然離世,讓這個生活稍有起色的家庭頃刻間塌陷,表嫂留下一歲的兒子,回了娘家。姨娘的心在滴血,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就是這個家庭的支柱,來不及悲傷姨娘,又承擔起撫養(yǎng)孫兒的重擔。
然而災難并未就此結束。嫁給本村的大表姐在生孩子時因送醫(yī)不及時,在大表哥去世后的第二年也英年早逝了,留下唯一的孩子也因種種原因被送到了姨娘家,也由姨娘撫養(yǎng)。我可憐的姨娘在把五個子女撫養(yǎng)長大后,命運又一次逼她回到原點,她毅然決然扛起了撫養(yǎng)兒孫和女孫的責任。
可想而知,這樣的家庭,到了二表哥找媳婦年齡的時,是何等的艱難,因為家里負擔太重,二表哥一直沒有成婚,表弟倒是考入一所二本院校,卻因交不起學費,面臨放棄,小舅舅知道后,寄來了學費,才讓表弟步入了大學門檻。
我在西安工作后,陪伴父母第一次去了一趟姨娘家。藏在秦嶺深處的農(nóng)村人家,環(huán)境宜人,民風淳樸,鄉(xiāng)親們過著簡簡單單的日子,村里的路仍然是土路,村里的房子也大都是普通的平房,二層樓微乎其微。姨娘家的房子就陷入在村子的一個最低洼處,和姨娘的生活狀態(tài)一樣,暗無天日。
一走進屋子,靠著門口的左手邊有一個土灶臺,灶臺后面一堵墻,墻上一個小窗戶,從小窗戶里能看炕上的全貌,再往里面走還有一個大炕,就是家里其他人住的地方,炕上扔著兩床薄被子,靠墻有一個木箱子,非常老舊,箱子還上著鎖,估計是家里重要資產(chǎn)的集結地。地下放著耕地用的農(nóng)具,就再沒其他東西了。從屋子后門出去,就是一個土廁所,一個豬圈,還有地下跑著的幾只雞。
我悄悄問母親,這姨娘家的房子和咱老家相比,連個柴房都不如,姨娘怎么這么沒眼光!正說著,村里人聽說姨娘的妹妹來了,都自發(fā)過來串門,我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姨娘的不易,一個人硬是把這個家撐起來了,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是村里的人幫助姨娘度過了危機,姨娘在村里的人緣非常好,人人都說她是好人,但命苦,姨娘只是微笑,不多說話。
我們在姨娘家住了一夜,姨娘給我們訴說她經(jīng)歷的往事,自始至終非常平靜,我在姨娘的眼里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的姨娘已經(jīng)被生活打磨得服服帖帖了,沒了一點脾氣。
這幾年,我們條件都有所好轉,小舅舅退休后在西安居住,沒事就去姨娘家看望,姨娘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渾身是病,但姨娘從來不說,依然堅挺地扛著這個家的重擔艱難前行。
就在五年前的大年初四,姨夫也悄然去世。我們都在老家,也沒趕上參加葬禮,后來去看姨娘,想著給予姨娘精神上的支持,但我看不出姨娘有多悲傷,也感受不到姨娘對我們的到來到底有多歡迎,經(jīng)常是一個人端坐著,閉著眼睛,且心神十分專注,感覺不到我們的存在,像極了入定,我們也不忍心打擾她,我們之間的言語越來越少。
生活還得繼續(xù),表哥為了照顧姨娘,就在附近打短工,兒孫和女孫都已長大成人,但都還未找到對象,常年在廣東打工,我們從內(nèi)心祈禱,這個家還非常需要姨娘,姨娘在家就在,希望姨娘好起來,再活幾年。
然而,命運無常,該來的終究會來,姨娘在冬至過后,放下了她放不下的一切,悄然離去。我只能默默祈禱姨娘,愿姨娘在天堂一切安好!
馮軍權:男,甘肅甘谷人,陜西省委黨校研究生學歷,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散文學會理事。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